蝉声撕扯着七月的午后,父亲佝偻的身影在稻田里时隐时现,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老稻穗,在烈日下艰难地挺立着。
“爹!”她喊了三声,林大山才慢吞吞地直起腰。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,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痕迹。
林小禾把通知书递过去时,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,父亲粗糙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着。突然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旱烟袋“啪”地掉在田埂上,烟丝如散落的心事般撒了一地。
“七千五……”这个数字从父亲牙缝里艰难挤出来,惊得远处正在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林小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父亲脚上开裂的解放鞋上,鞋带上还沾着去年插秧时留下的泥点,已经干涸成褐色的痂。
晚饭时母亲多炒了盘鸡蛋,“当家的,要不把圈里那两头猪……”母亲话没说完,父亲突然把碗重重搁在桌上,搪瓷碗沿磕出个月牙形的缺口。
“卖了猪,开春拿什么买种子?后山那亩薄田能打出几粒粮?”父亲的声音像钝刀割麦秆,“再说就算凑够学费,每月生活费你让丫头喝西北风?”
林小禾低头扒饭,米粒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。她听见母亲在灶台边偷偷擤鼻子,油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扭曲成奇怪的形状。
那晚她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,透过瓦片缝隙数星星。月光像冰凉的绸缎覆在身上,她想起班主任说过的话:“小禾,以你的成绩完全可以冲好一点的大学。”当时她只顾着高兴,没看见老师眼里转瞬即逝的忧虑。
晨露未晞时,林小禾就背着竹篓上了后山。在晨雾中,传来“咔嚓咔嚓”的声响,她轻轻拨开灌木,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:父亲正在奋力砍着毛竹,裤腿已经被露水浸得发黑,右手虎口处结着厚厚的茧。
“爹?”
“镇上说今年毛竹价钱好。”父亲头也没抬,砍刀在晨曦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,“一天砍五十根,两个月能凑千把块。”
这时,林小禾突然发现父亲后颈上有道新鲜的伤口,暗红的血痂像只丑陋的蜈蚣,刺痛了她的双眼。她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蹲下来把砍倒的毛竹捆成束。竹篾割破手指时,她却没感觉到疼痛,反而有种奇怪的解脱感——至少这样,她不是在白白消耗这个家的血肉。
八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林小禾正在院子里晒干菜,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来。她手忙脚乱地收簸箕时,看见个披蓑衣的人影冲进院子,蓑衣上的水珠甩成一道圆弧。
“老林!老林在家不?”村支书老陈的大嗓门压过了雨声。他哗啦抖开塑料布包着的文件,“县里刚开的会,贫困生可以在生源地办助学贷款,不用抵押!”
母亲手里的葫芦瓢“咣当”掉在地上,金黄的玉米粒滚得到处都是。林小禾弯腰去捡,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,玉米粒总是从指缝溜走。
“真……真的不用找担保人?”父亲的声音发紧,像绷到极限的弓弦。
“国家政策!”老陈指着文件右下角的红章,“明儿就带丫头去县教育局办手续。对了,到学校还能申请助学金,以你家的情况,评个一等没问题!”
雨幕中,林小禾看见父亲抬手抹了把脸,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。屋檐下的蛛网被雨滴无情击破,那只总在角落结网的蜘蛛慌忙逃窜,却在慌乱中坠下一根银丝,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。
交完材料,从县教育局的大门出来,林小禾攥着户口本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,她脑海中浮现着阿姐温暖的笑“贷款批下来会直接打到学校账户,记得开学后把回执单交到学校哦。”那一刻,心里涌起一股融融的暖意。
回村的路上,父亲破天荒买了支绿豆冰棍给她。林小禾跟在后面,小口小口舔着,甜味在舌尖化开时,她看见父亲摸出旱烟袋,又默默放了回去。
“同学是来办助学金申请的吗?”大学报到那天,林小禾在绿色通道办理处前局促地徘徊着,看到一位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主动推开门。她胸牌上写着“李敏”,嘴角有颗小小的痣,说话时会随着嘴唇上下跳动。
李老师的手很温暖,她耐心地带着林小禾填写申请表。突然,林小禾的钢笔漏墨,一大团蓝黑色在表格上晕开。她慌得站起来,膝盖撞到桌角。
“没事的。”李老师抽了张纸巾按在污渍上,安慰道“去年有个男生紧张得把表格咬了个洞呢。”她笑着露出两个酒窝,“你知道吗?我当年也是靠助学金读完的大学。”
这句话像把钥匙,突然打开了林小禾紧锁的喉咙。她断断续续说起自家那三亩望天田,说起父亲砍毛竹时手上的血泡,说起临行前弟弟偷偷塞给她的存钱罐——里面全是一角的硬币,攒了整整三年。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李老师把材料装进文件袋,“下周一学生资助中心招助理,你来试试?每小时有十八元补助。”
林小禾接过文件袋时,发现边缘已经被自己捏出了褶皱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桌面上,她第一次注意到,原来阴影和光明的界限可以如此分明。
助学金公示名单贴出来的时候,林小禾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等助学金行列里,手指抚过那个鲜红的公章时,她突然想起离家那天,父亲蹲在门槛上给她补凉鞋带的样子。
第一个月工资到账那天,她给家里汇了三百元。晚上,她接到了父亲电话,听筒里传来久违的笑声:“傻丫头,家里不缺钱。你爹找了份护林员的活计,工资够供你读书了。”电话那头,父亲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,“就是……就是往后不能常去看你……”
大二那年春天,林小成为了资助中心的骨干。她整理出一套《助学金申请常见问题解答》,被印成小册子发放。某个加班的深夜,李老师递给她一杯热牛奶:“小禾,你考虑过毕业后做什么吗?”
窗外春雨淅沥,林小禾望着墙上“助学圆梦”的锦旗,轻声道:“我想回县里资助中心工作。”牛奶的热气氤氲中,她仿佛看见无数个相似的夜晚——父亲在灯下数着毛竹钱,母亲缝补她磨破的衣领。
毕业前夕,林小禾收到父亲寄来的包裹。褪色的蓝布包里,整整齐齐码着她这些年寄回家的钱,每叠钞票都用橡皮筋捆好,最上面是张字条,字迹歪歪扭扭:“爹都给你存着呢,去做你想做的事。”
这一刻她终于懂得,爱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牺牲,而是两代人相互托举的成全。
“春风助学计划”启动那天,她看见父亲坐在最后一排,崭新的蓝衬衫袖口还留着折痕。当受助学生代表发言时,她注意到头发花白的他偷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。
散会后,林小禾挽着父亲走在走廊上。阳光透过玻璃窗,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,与墙上“不让一个学生因家庭经济困难而失学”的标语重叠在一起。远处操场上,几个受助的孩子正在放风筝,彩色的纸鸢越飞越高,融进了湛蓝的天空。